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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九州·华胥引》第67章

作者:唐七公子 字数:2903 书籍:九州·华胥引

  三颗星子从漆黑的云层中探身而出,明明是清晨,天空却只见星子的光亮。咆哮声由远及近,大地一阵战栗的鼓动。突然,一声长啸自太灏河方向破空而来,炽烈的白光染亮半边天际。我大大地睁眼,定定地注视从白光中飞奔而出的东西,金的角,银的鳞,像马却有巨鳞,像龙却有四蹄,这是……神兽千河。

  鼓动太剧烈,一时没听清公仪斐下了什么命令,只看到千河扬起四蹄,半空立刻有雷霆万钧,它身后的白光竟是焚风,雪花被炙烤成落雨,片刻倾盆。

  那不是公仪斐所想,他被困在离魂中挣扎不得,那是卿酒酒所想。我不知她是为了什么,她不是雍槿公主的女儿,那些所谓报复再无意义,公仪家半点不欠她什么,她已经晓得,可还是如此执着地要毁掉公仪家,她到底是怎么想的?

  大簇光矢自千河口中喷出,钉入人的身体,就像真正的利箭,凿出一个个致密血洞。人声哀嚎,势同鬼哭。如此残忍的屠戮,即便我是个见过世面的人,也忍不住有点发抖。

  慕言将我牢牢护在怀中,只留出两只眼睛来继续关注事态发展。浮云台下一座人间地狱,浮云台上,却仍有纷扬的大雪。

  终于自离婚中挣扎而出的公仪斐一把推开卿酒酒,目光自台下遍地的横尸收回来:“我气你唤不出千河?我不忍心自己动手?你倒是为自己找得好借口!”

  他站起来,居高临下俯视着她:“就算你不杀他们,这些人今日也难逃一死,可你一个外人,如今有什么资格杀公仪家的人?我总以为你是天性凉薄,是我小看了你,什么复仇不复仇,你根本是心性狠毒,杀戮成性。”

  画位含着眼泪扶起倒在地上的卿酒酒,晓得她的脾气,待她站稳便要退开,却被她拦住。离魂这种秘术,用一次自伤八分,看来她是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  攀着画未的手臂重重咳嗽几声,掩唇的袖子被不动声色收到身后,脸色仍是惨白,低声道:“我对不起你,这件事了结后,给我一纸休书吧。”

  他冷笑一声,像要捏碎她似的:“你以为,这就算偿还了我?除了逃,你还会做什么?”

  她未答话,我想她不是不想答,是根本没力气答。不远处陡然传来破空之声,抬眼一看,千河喷出的光矢不知怎么回事竟射向了浮云台。

  我迅速判断一下,觉得方向好像有点偏,正要长舒一口气,眼前陡生的变故却令人心口一窒。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,只见抱着孩子的公仪珊蓦然从阶梯上冒出头来,而那射偏的光矢正朝她稳稳打过去。

  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,公仪斐修长身形已猛扑过去挡在公仪珊面前。可一阵白光之后,那剪头,最终刺穿的却是卿酒酒的胸膛。

  原因无他,公仪斐闪身救人的那一瞬,是她紧紧护在了他身边。公仪珊尖叫一声昏厥过去,怀中的孩子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哭泣。公仪斐几乎是下意识抱住卿酒酒,一簇簇光矢从高空急射而来,这美丽凶器如同一场盛大烟花,却在即将接触到他时化作斑斑光点。他紧紧握住她的手,凉薄的唇方才还吐露恶毒言语,像不能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就不能解心头之恨,此时却颤抖得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  画未亦受了伤,冒着被光矢扎成肉盾的危险爬过来,却连酒酒的衣角也无法触摸。

 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,是完全占有的姿势,她一身白衣被血染得绯红,白色竟成了点缀,似一片胭脂地里绽开几段白梅,丽到极致,也冷到极致。

  她在他怀中长长地喘出一口气,几声剧烈地咳嗽之后,嫣红的血抑制不住从唇边溢出,却还固执地要说话:“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救她,你真喜欢他。”

  他嗓音暗哑,带着颤抖,不住地用衣袖揩拭她唇边血迹:“别说话,我带你找大夫。”

  可那些血不断涌出,湿透她的衣襟,湿透他的衣袖。她还挣扎着要说话,句句成章,就像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是假的一样。

  大约这也是她一生唯一一次示弱。可终归是有些神志不清了,否则绝无可能问他那样的话:“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,你知不知道那些话,我听了很难过。”

  脸上并没有那么多难过的表情,瞳孔却已涣散,映不出漫天大雪,映不出他苍白的脸和暗淡痛苦的眸色,但她还是吃力地开口:“你说我心肠狠毒,可注定要造一场杀孽,由我来动手不是更好吗,坏人只需要一个。”

 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:“我不知道原来我这么不好。不过,也没什么了。我从来就没有想过,过了今日,我还能活着。”声音那么柔软平静,却像利刃,一句一句,一刀一刀割在人心头。

  他的手抚上她脸颊,原本就抖得厉害,沾到她眼角湿意,抖得更厉害,像是被火炙烤,可即便那样,也没有收回来。

  他抱着她,不顾那些血渍,脸紧紧贴在她额头:“你没什么不好,我说你不好的那些话,都是被你气急了随口胡说。你嫁到公仪家来,什么都很好,唯一的不好,只是不愿意为我生个孩子。”

  他像是笑了一声,握住她的手,“但那些,我不在乎。”

  她靠着他咳嗽许久,还有泪珠挂在睫毛上,却突然笑了:“我这一生,真是个笑话,被父母抛弃,被养父欺骗,又去骗别人,把自己也……这场雪下得真好啊,所有的污秽都掩埋掉,一切都在今日终结……”

  她看着他,眼神里有一瞬光彩,声音极轻,“事到如今,你还肯这样哄我,我很开心。”手伸出来,似要抹平他眉间的褶痕,终归是无力地垂下,极轻的几个字飘散在风雪里。

  “阿斐,好好活下去。”

  大雪扑簌不止,积雪被那些光矢融化,显出浮云台玉石铺就的地面,遍布血痕的泠泠水光里,印出毫无生气的两个影子。

  他想要抱起她,却重重跌倒在地,泪水滑下来,落在她脸上,可她已不能感知。他极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,要让她听得清楚:“我没有骗你,我喜欢的那个人,一直是你,我会救公仪珊,因为千河的光矢伤不了召唤它的主人,你不是我的姐姐,我很高兴,说出那些让你难过的话,那些不是真的。”

  可她已不能回应。他的唇靠近她耳畔,声音极轻,像是她还活着,他怕吵到她,却忍不住要把心中的委屈说给她听:“你究竟是怎样看我的?你的弟弟,还是,一个男人?”可她再不能回答他。

  浓云渐渐散开,千河再度沉睡。

  卿酒酒是这样死去,这便是公仪熏被封印的最后的记忆,再次陷入黑暗之时,我们看到的最后一幕,是杯中无休无止的大雪,一身白衣的公仪斐拥着卿酒酒坐在苍茫的雪地里,像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。

  柸中雪之第六章

  从公仪薰意识里抽身而出,她竟然还在沉睡。藤床一侧的安神香燃了一半,虽然不能闻到味道,但看公仪薰形容,可以推测这香质量很好。

  我很踌躇该怎样来告诉她这结局。其实她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让人为她解惑,说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,不过是因经历了那么多,终于对活着这件事产生怀疑罢了。

  她一向认为自己是为了还债才凝聚成魅,让我看她的记忆,也只是想得到确认,倘若什么恩怨情仇都在前世便了结,今世她的存在便毫无意义,她希望我说出口的话,是她从头到尾都对不起公仪斐,她还欠着公仪斐。

  这是在潜入那段记忆时,有一瞬的无意与她神思相和,所读到的她的思绪。

  可事实并非如此,辜负公仪斐的那些,卿酒酒最终以死偿还。死后留在这世间的执念,也不是因对他有所亏欠。

  所幸五年之后,她回来了。可真是很难解释为什么她回来了,公仪斐却是那样的态度。他不是到她死都还深爱着她么?难道说终归是时间强悍,再如何深厚的情感也敌不过光阴摧残?

  沉思半天,我跑去屋里给公仪薰留了张宇条,告诉她在这段记忆里看到七年前公仪家被她所毁,而她死于家变那日的流箭之中。

  很多事我都不明白,以我此时水平,贸然和她解释只是鼓励她自毁。一只为还债而生的魅,她不需要太清醒,可也不能太糊涂,即便本不该以献祭的姿态为偿还而活,先暂且这么以为也好,至少给我时间把这些事搞清楚。

  我一边思考着这些严肃的问题一边往院外走,想着要回去画幅鱼骨图来全面分析下,完全忘记身边还跟着慕言。一不留意撞到他身上,我揉揉额头,他抄着手居高临下冷冷打量我:“不是说等公仪薰醒过来我们才能出来吗?”

  我愣了愣,顿时想起半个时辰前是怎么骗他的,铁的事实面前,任何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,这个时候除了以不变应万变没别的办法了。

  我镇定道:“你听错了。”

  他挑了挑眉:“哦’”

  我点点头道:“嗯,你肯定听错了。”

  他不动声色笑了笑:“连耍赖都学会了,很好。”

  我挺起胸膛,凛然无畏道:“说我耍赖,那你拿出证据来啊。”

 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好看的玉雕娃娃,乍看有点像我,云淡风轻道:“昨日得了块好玉料,雕了这个本来打算送你的。”

  我默默地把挺起的胸膛缩下去,抱住他胳膊:“我再也不和你耍赖了,都是我不好,我真是太坏了。”承认完错误立刻伸手去抢那个玉雕娃娃。

  他手一抬,轻飘飘躲过,似笑非笑遒:“求我啊。”

  我飞快道:“求你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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